2017年9月，日本电影《刀剑神域：序列之争》在内地院线上映，取得了5394.6万元票房。

谁也没有想到，影片上映至今二十二个月，内地版权引进方仍没有收到票房结算款，1500多万资金遭到恶意拖欠，濒临破产。

这不是一个特别抢眼的项目，但事件投射出的行业机制不透明，代理公司利用时间差、信息不对称来逃避责任的恶意套路，却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刀剑神域》猫眼+淘票票相关数据显示

曹目是北京次元矩阵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次元矩阵”）的CEO，创业以来，次元矩阵一直在做二次元的内容，涉及演出、线上节目以及线下的手办展览。

2017年，在一个日本经纪公司的介绍下，次元矩阵从日本版权方手中拿下了《刀剑神域：序列之争》的中国版权。

“从《哆啦A梦：伴我同行》在中国大卖开始，陆续就有《柯南》《海贼王》以及《龙珠》引进到国内，《刀剑神域》是由轻小说改编，然后到TV动画，出了动画电影之后，我们特别希望中国的粉丝也能够看到。”曹目说。

签了版权合同之后，曹目犯了难，该怎么做呢？

我国进口片分为两种，一般来说，大片都会采取分账片方式引进，制片方、发行方和放映单位按照事先商定的比例进行分成，每年34部份额，几乎被好莱坞六大电影公司垄断；

另一种是批片，由于早年间多是被国内版权方买断，国外片商不参与分成，因此又叫买断片，近些年，批片生意越做越热闹，有些抢手的影片，片方也要参与分成。

目前，只有中影集团电影进出口公司和华夏电影发行有限公司两家公司有进口片的引进权。

《刀剑神域：序列之争》是被中国版权方买断了的批片。在曹目接手之前，这部影片曾经经过他手，但因当时的片方担心难以过审，搁置了半年。

曹目接下来之后，开始向身边做电影的朋友打听，“分给日本动漫的指标，一年大概11部”，想到《刀剑神域：序列之争》没有《哆啦A梦》那么大众，曹目担心争取不到指标，但又想推动这部电影与观众见面，他开始寻找帮忙的人，也就是能够从中影、华夏手中拿到引进指标的代理发行公司。

经朋友介绍，曹目接触了聚禾影画电影发行（北京）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聚禾影画”）的刘畅。对方表示可以参投，但看完故事大纲后，决定只做宣发，并承诺一定能够拿到引进的指标。这个引进指标费，聚禾影画报价300万元。

此前，曹目打听到的行情是“美国片子指标费是500万，非美国片子是300万”，又见聚禾刚登陆新三板，老板是从中影出来的，觉得“有一些关系在里面”，他选择了与对方合作。

推进的过程中，曹目发现，聚禾影画的宣发策略并不太专业。双方开过几次会，次元矩阵一方都不是特别满意，“他们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宣传节奏，比如针对动画电影的试映，会在哪些媒体上曝光和宣传，未来的票房，没有具象的内容，拿以前的模式去套。”

次元矩阵的联合投资方坐不住了，他们找到了上海电影集团，打探这部影片过审的可能性。结果聚禾听闻了此事，打电话告诉曹目，如果继续找上影，“我们就不跟你玩了”。

当时双方已经签了合同，曹目只有继续跟聚禾影画合作下去。

然而，在《刀剑神域：序列之争》上映前后，种种纠纷产生了：双方就900万宣发费难以达成一致；票房过了保底线之后，聚禾影画要求次元矩阵签字认可900万宣发费，才把200万保底费退还；影片下档之后，次元矩阵迟迟拿不到票房结算款。

经过多番沟通未果，次元矩阵将聚禾影画告上了法庭。

在法院的材料中，曹目发现，聚禾影画与中影签署的引进协议上，只有14万元的策划费。而次元矩阵为指标费支付了300万元。

 聚禾影画与中影签订的协议，红色部分为14万的金额。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负责该片新媒体版权售卖的巨视向聚禾影画支付的300万版权费。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我们不知道，这剩余的286万去了哪里。”曹目说，即便是公关费用，也应该有一些发票为证，但聚禾影画从没有跟他解释过这286万的去向。

从事多年外片引进的业内人士李静（化名）说：“300万是很夸张，但如果前期认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个事情不好去核实的，弹性特别大。也有可能中影真的只收了14万，你又不懂，那代理公司去走这个程序，赚这些钱作为服务费，你也无话可说。”

 900万宣发费的结算明细。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实际上，曹目想打听的信息，确实难以在公开资料当中得到：没有材料显示批片是否有明确的数量限制；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具体数量有没有配额，是多少部，没有成文规定；引进的指标费也没有公开的说明。

几位电影行业工作者向我们表示，批片的确是有数量限制的，但要视市场情况而定，比较机动。2017年，批片数量是55部，2018年则达到了70部。李静说：“它会有大概的数量限制，但不会明确，比如明明已经买满了，但是你突然拿了一部《爱乐之城》《摔跤吧！爸爸》这样的，中影也会给的。”

至于指标费，确实存在，但具体说法可能不一样，比如此案例中的“策划费”、指标费具体是多少，说法不一，有些大的电影公司是一年若干个指标，打包收费。

次元矩阵代表律师孙海天认为：“关于指标费，有的说十几万，有的几十万，有的说不要钱，那么完全是没有标准的。虽然当事人言语当中多次提到‘指标费’，但是真正回归到合同意义上，回归到法律意义上，这个还真的是不存在。”

 次元矩阵与聚禾影画签订的发行协议。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申请电影进口指标时，中影曾要求次元矩阵提供200万电影票房发行保底费，作为指标批准条件。如果电影票房超过2000万，这笔款项就可以退还给次元矩阵。

曹目说：“这个保底费的意思是，不管票房好不好，至少，中影做这件事，基础的发行佣金收益就是200万。”

2017年9月15日，《刀剑神域：序列之争》在内地上映，上映一个月，累计票房5394.6万，超过了2000万的保底线。

但是，次元矩阵却迟迟收不到200万的保底费。而且按照惯例，一部电影的票房结算会在下映之后三个月内结算完毕，最多不会超过半年，但聚禾影画一直称中影并没有与他结算。直到今年双方第一次开庭前过了一遍证据，当中的多个款项往来证实，中影早已分三次，将保底金、票房结算款打给了聚禾影画。

第一次是2017年10月12日，付款231.2万，曹目说：“多出来的31万2千是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可以确认的是，中影在片子下映一个月之后就把200万的保底费退还了。”

第二次是11月24日，中影付了900万票房结算款。

第三次是2018年2月6日，中影再次付了414万结算款。

并不知情的次元矩阵，在当时陷入了被动。经过将近一年的反复沟通，2018年9月，聚禾影画曾同意退还200万的保底金，前提是次元矩阵必须在之前有争议的900万宣传费用上签字。

 次元矩阵转给聚禾影画的200万保证金。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中影三次转账给聚禾影画的回单。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这900万的宣发费用又有怎样的争议呢？

最初，次元矩阵与聚禾影画按照不高于800万的宣发预算去做，后来影片上映之后，聚禾影画又以保证势头为由，追加了100万的宣发预算。

曹目回忆：“里边一海报就5万，说白了，他们是拿日本的海报加了中文。我说我们自己设计海报，他们说不行，这是行价。”里面还有官方网站，报价10万元整，但却是次元矩阵搭建的，“其实就是一个800万的框在那，把钱给你全分配完。”

曹目还记得，宣发费用里面，还包括了口碑营销的明细，里面有一些朋友圈截图，下方都没有评论和点赞，“真实性存疑，而且不算大号的发文或转发，怎么能称之为口碑营销？”

“它里边还有一个费用写的是，豆瓣合作50万，我根本不能想象豆瓣一个网站能花50万的费用，也没有跟我们商量过。而且我相信他们肯定不是直接找的豆瓣，可能找的第三方公关公司。”

早前，导演丁晟也曾就《新英雄本色》的宣发费明细向光线影业喊话。“后来也没声了，也许双方私下解决了吧。”曹目说，“其实我能理解宣发公司得靠宣发费赚钱，但是我觉得没有这么赚，而且之前我们谈的时候，聚禾拍胸脯说别的宣发公司宣发预算里能有40%的利润，说我们聚禾，顶天了也就10%。结果现在是这样的状况。”

 聚禾影画追加100万的邮件内容。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曹目向我们展示了一段录音，聚禾的负责人刘畅在电话里向曹目表示，如果不认可这900万的宣发费用，次元矩阵将拿不到保底金和票房结算款。

无奈之下，次元矩阵盖章“认可”了900万的宣发费用。

在无故占用次元矩阵巨额资金11个月以后的2018年9月26日，聚禾退还给次元矩阵200万元人民币的保底发行代理费，但票房结算款却至今还未付给。

次元矩阵代表律师孙海天表示：“首先聚禾是合同违约；然后从资金的角度，它其实是占用资金；这里面还涉及到胁迫；再就是，这个公司注册资金只有300万，公司资产有可能不够偿还债务，如果他要真破产，这可能就是死债了。”

 次元矩阵被胁迫盖章的单据。娱理工作室独家图片

2018年12月26日，次元矩阵向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起诉聚禾影画时，按照流程，做了财产保全，法院冻结了聚禾影画的三个账户，发现两个已经销户，剩下的一个账户里面只有1000多元。

“他已经把所有钱转走了，因为聚禾下边有好多公司，现在刘畅还跟腾讯有《法医秦明》的合作。”曹目说。目前市面上大多数公司是股份有限制，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对公司破产后所负的一切债务，仅以其入股的数额为限承担责任。

因为聚禾影画的拖款，影片的联合投资方已经将曹目告上法庭。聚禾却反过来称，次元矩阵与联合投资方的版权合同有问题，因而不能将款项给到。

眼下，曹目经营多年的次元矩阵已经濒临破产，员工都离开了。

李静从事多年外片引进工作，仍觉举步维艰，虽然对曹目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还是认为：“版权方自己也有问题，你连行业的生态都不熟悉，不也是一种投机吗？”

曹目承认自己是“行业新兵蛋子，也不了解规则，上来就想做”，但“这个行业不应该遵循丛林法则”： “我们是一家创业三年的公司，希望为国内的粉丝做些有益的事情，结果被一部电影逼到破产的地步。”

 次元矩阵官网上仍有《刀剑神域》的相关信息

上个月，次元矩阵与聚禾影画把证据的原件、复印件都过了一遍，还没正式开庭。按照诉讼流程，聚禾影画还可以占用资金一年多，曹目记得，“刘畅说过，拖我一两年没有问题的，看我能不能活过这一两年，他很清楚，这么拖着我，电影联合投资人也会来找我，把我的公司拖倒闭。”

曹目知道次元矩阵只是家小公司，《刀剑神域》IP能引起的关注度又相对有限，但无论结果如何，他希望以自己这个案例向行业呼吁：“我觉得现在中国电影行业，或者说不仅仅是这个行业，整个社会都需要建立一个信用机制。”

律师孙海天说：“一个人在社会的代价有这么几个层面，一个是法律代价，还有一个意义上是行业或社会代价。也就是当你选择逃避法律责任的时候，你要权衡一下你的法律代价和社会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