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在西宁没约上见面。头一天晚上喝大了,我就知道得改约了……”
今年的FIRST青年电影展结束后的几天,毒眸在北京采访到了今年FIRST电影市场上热门创投项目《火星司机》的编剧兼制片人单丹丹。在FIRST的几天里,单丹丹和该片导演李阔是整个创投市场里的明星,每天都有不少的产业公司涌向他们,令其有些应接不暇。
有从业者告诉毒眸,由于整个行业处在一个震荡期,因此今年包括上影节创投在内,不少创投活动的热度都不比当年,很多活动现场甚至还有些冷清。然而根据FIRST官方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注册FIRST电影市场的产业公司多达270家,比去年的257家还有所增长。经过多年的积累,FIRST的电影市场已经形成了独特的产业影响力。
在7月31日-8月1日的公开陈述阶段,洽谈所在的西宁索菲特酒店二层常常是人潮攒动。
公开陈述现场
对一些热门项目来说,主创在公开陈述的PPT最后一页打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下台就发现当天有一百个好友申请,有资方、演员经纪公司、求合作的摄影师,甚至还有从别的电影节来“挖角”的人。在随后两天的一对一洽谈环节,这些创作者往往需要和二三十家产业公司进行沟通。
但更高的热度不代表更低的门槛。据一些多年参加FIRST创投的资深玩家表示,今年去到西宁的新老玩家,普遍对于内容有着更高的标准,并且具备了更强的目的性,对于叙事性较好、风格较为鲜明的项目更为重视,使得更多具备市场潜质的“黑马”大放异彩。
而提案时的严格,仅仅还只是创作者们需要面对的其中一关。回到北京后,单丹丹表示她打算冷静几天,深度考虑一下之后的选择——她清楚地意识到,在西宁创投现场也是存在一些热情“泡沫”的,而离开FIRST搭建的舞台后,自己和导演的光环不在,资方和他们的权力关系随时可能发生对调,因此她需要更加主动。
这是每年FIRST结束后,参加创投的年轻创作者们都需要面对的问题。在各路明星的加持下,每年的FIRST似乎都很热闹、常常能收割不少热搜,但如何将创投活动上得到的资源、学到的知识,真正转化为对影片有用的力量,使其能在将来真正走向市场,才是从创投中走出来的他们需要看到的现实。
脚步终归得踏足地面,否则电影节的热闹只不过是一场幻梦。
图片来源:FIRST青年影展微博
“电影市场来了不少新玩家”
“今年整体会有点难。”早些时候,FIRST的创始人之一李子为曾如此预言过。
在今年FIRST正式开幕之前,中国电影产业刚刚经历了最黑暗的半年,数千家影视公司注销、倒闭,大量的资本也开始撤出影视行业。和FIRST几乎同时举办、往年都十分热闹的上影节,也因此而冷清了不少,甚至连很多老牌公司都没有出席官方活动。
这样的局面,对于FIRST电影市场来说,无疑是一个坏消息。现阶段,FIRST的电影市场主要包括产业放映和创投会两个部分,也包括工坊等一些活动。其中工坊是面对前来参加电影展的创作者们的帮扶性活动,受产业环境影响不大,但产业放映和创投会则和行业的命运息息相关。
电影市场·产业放映
参加产业放映环节的,主要是一些正在制作中的新项目,它们或者正在后期阶段,或者已经成片但苦于没有发行渠道,亦或是想找有名望的从业者来做监制、为项目背书。其核心诉求,都是将片子尽快的推向市场、和观众见面。因此有多少产业公司能在电影展期间看到这些项目,便显得至关重要。
创投环节则是针对那些还在策划、创作阶段的项目,更多都只有剧本和初步的规划,创作者们希望借由项目展示,来吸引产业公司和资本的注意力,进而获得投资和创作的资源。由于先前的多个创投评审环节并不对外开放,西宁的公开陈述是突围作品和资方接触的主要机会,故产业公司到往西宁的积极性,也成了这个环节成败的关键。
好在等到大幕拉开、电影展开启时,一切的顾虑都烟消云散。
从31号创投环节的第一场公开陈述开始,活动现场都常常是人满为患,酒店大厅里的沙发上也坐满了等待一对一对谈的产业公司负责人。在活动现场,某公司的代表告诉毒眸,他前一天晚上应酬到4点才回酒店,可还是早早起床来等待对谈,因为今天有几个他十分感兴趣的项目,并不想错失机会。
而另一个能体现出FIRST创投活动影响力、热度足够高的地方,在于“新”。有一家上海公司刚成立一年,其参加FIRST电影市场的负责人告诉毒眸,“电影市场来了不少新玩家”,有不少都是像他们一样,第一次慕名而来的公司。
产业公司较高的积极性,也带动了产业放映的火热。产业放映活动只针对产业公司的市场嘉宾,每部片子只安排一到两次的放映。但在今年,不少新项目的热度、反馈都超出了预期——
《拨浪鼓咚咚响》本来只安排了一场放映,结果因为很多反响热烈、很多嘉宾没有来得及观看,于是便在从业者的强烈要求下安排了加场,这也是FIRST历史上产业放映环节的首次加场。今年,产业放映其中六个项目获得了在8月号1号做公开陈述的机会,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
图片来源:FIRST青年电影展公众号
FIRST的电影市场总监踢替告诉毒眸,今年做这么多产业放映的改进动作,目的是希望大家知道电影市场是由两大板块组成。组委会希望通过明确两大板块,帮助业内人士更系统化的理解电影市场。
电影市场热度更高,本质上还是因为项目质量过硬。
《天才雀妈》的导演张小鲨今年已是连续第三年有作品来参加产业放映了,他开心地对毒眸说,今年明显感觉到产业放映环节的影片质量有极大提升,也愈发受到市场重视。而2018年FIRST第一次设立产业放映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环节不那么重要,他当时感觉产业放映只是主竞赛影片的补充和陪衬。到现在,因为产业放映的影片具有很强的商业属性,正越发受到市场的青睐。
《天才雀妈》导演张小鲨
越来越好的质量和众多有才华的创作者,无疑集中了当下很多公司的根本诉求——考虑到不久的将来,市场上可能会出现内容的空缺,对于新项目、好项目的渴求,便成了许多还在牌桌上的玩家,最关心的事情。
映美传媒联合创始人张余向毒眸分享了一个故事:去年,映美传媒的两位制片人来到FIRST,并偶然结识了创投项目之一《我不是水怪》的导演何瑞博。映美的制片人发现何瑞博对于类型片的思考,很符合映美对类型片导演的一些想象,双方一拍即合,目前由映美传媒出品、何瑞博导演的《天地宝莲灯》已经在横店开机。
基于上一次合作的成功,今年张余坚持要亲自来看看,有没有哪些可以合作的、有类型片潜质的青年创作者。而类似的例子,在今年创投期间不在少数,对于好项目还是人才的追逐,共同造就了这个行业特殊时期里,FIRST电影市场的火热。
但火热归火热,参与活动的嘉宾们也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以创投环节为例,后疫情时代,资本后撤已经是大家默认的事实,更不宽裕的预算,让不论是头部还是腰部公司,都纷纷远离“画饼”式的规划,转变为有意识的思考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投资制作的项目,把资源集中投给最合适的项目。
为保证不在创投环节踩雷,很多公司在参与创投前,都在准备工作上下足了功夫。
据毒眸了解,几家决定参与本次FIRST创投的头部公司,都会在公开评审之前一个月前拿到项目大纲,并开始阅读、分析项目、做好项目排名,进而提前约好要洽谈的项目,做到心里有数,去到西宁之后也会更有目的性。
前文提到的那家上海公司的负责人就告诉毒眸,自己公司体量有限,只做跟投投资,在选择项目上会精挑细选。而哪怕是恒业影业这样经验丰富的公司,每年也是2+1的体量:也就是2部商业片+1部黑马向以小博大的类型影片,另外每1-2年也会投资一部艺术电影。恒业的电影市场部总经理马双告诉毒眸,有时候很多项目她自己也很喜欢,但考虑到风险等只能做出舍弃、优中选优。
如此一来,对一些相对没有那么成熟的项目来说,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脱颖而出便变得不那么容易。不止一位市场嘉宾告诉毒眸,他们觉得今年的好项目可以更多,在他们的判断标准下,大多的故事还是不够吸引人。也有嘉宾坦言,不少创作者本身稚嫩的创作经验,使其很难在现有阶段,完成搭建起一条从自我表达到观众接纳的桥梁的任务。
在此严格标准下,参与创投的21个项目和参与产业放映的13个项目里,最终只有《拨浪鼓咚咚响》《花漾牌手》《爱情神话》《鸽子小姐》等12个项目,摘获了相关奖项——除电影市场首奖和电影市场特别鼓励奖由五位终审评审评出外,剩余奖项借由合作公司自行决定。
而这些摘奖项目,也十分能反映当下行业对于内容的偏好。
恒业之所以把恒业影业牧马人最佳创意奖奖项颁给《火星司机》,并积极的寻求合作,正是看中了这一温暖治愈的喜剧,恰好和恒业近来重点计划开发的类型不谋而合。在马双看来,《火星司机》既有商业类型片基础上,能带给当下观众以感动,还能在观影后给人们更多的思考。
实际上不只是恒业,据毒眸了解,在试错成本增加,产业公司做决策更严谨、更严格的情形下,叙事性较强的、具备不错商业属性的、有情感落点的内容,依旧是创作者可以被看到的第一要义。一个明显的趋势是,今年大家开始追求后疫情时代的温暖故事和有叙事特色的影片了。
亚太未来今年最为关注的项目之一是《阿飞野史》,亚太未来影视(北京)有限公司创始人、董事长,北京聚合影联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董文洁告诉毒眸,她从中看到了很多港片元素、港片情怀,认为其极具市场潜力。“我们一再强调大众艺术,这一点是所有做电影的人不能脱离的本心,你一旦落入自我设限的世界里,就很难跳出来为更多的观众创作。”
除此之外,其他在在创投环节拿了奖和资源的影片也是各具特色——
《爱情神话》《鸽子小姐》等片,是因为有嘉宾认为其上海市井气息、音乐元素这些比较容易想象的商业空间而获得关注;《森国》《破卵》这类作者表达倾向、关注社会议题的作品,也因其独特的文学风格或从个人出发的故事逻辑而收获很多肯定……其中,《破卵》更是因为其在个人情感和女性视角的交织下探讨出格局和深度,而得到了终审评委马伊琍和许月珍以个人的名义提供的现金鼓励。
图片来源:FIRST青年电影展公众号
但也因为这种标准,一些在艺术性较好、但是本身成熟度上还有所欠缺的项目就碰了钉子,其中甚至包括在初审环节较为受好评的一些项目。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创作者就将失去机会,张余认为,创投项目并不能和创作者画等号,一个导演带着自己的项目来创投参赛,有可能只是受制于资金等问题,在项目定位上会更个人一点,离观众会有点距离;所以他更愿意去看项目之外,这个导演的剧作思考,审美水平和完片能力。
电影展后的创作者们要去往何方?
FIRST电影市场逐渐提升的影响力,不仅仅满足了产业端对于好内容、新内容与优秀创作者的需求,对于很多年轻创作者来说,这里也正成为他们向创作生涯的下一阶段进发的重要舞台。
“每天感觉都像在做梦,每时每刻都特别特别开心。”参加产业放映的项目《拨浪鼓咚咚响》的导演白志强告诉毒眸,在疫情期间,他其实已经陷入了一种半抑郁的状态。一直住在陕西的他,注意到,西安电影制片厂虽然出了很多人才,但很多都流向了一线城市,留在本地的电影人相对寥寥,本地的电影项目的体量也相对较小。
《拨浪鼓咚咚响》主创团队
而来到西宁后,他听到了很多鼓励的声音,瞬间“感觉自己年轻了很多”,意识到只要认真做内容,迟早会被发现——果不其然,在《拨浪鼓咚咚响》亮相后,台下立刻就有市场嘉宾主动提出,愿意负责该片后续的发行工作,这让他心头的重石终于落下了。
到今年为止,这个项目已经进入了第五年。在此之前,因为项目始终拉不到投资,后期完成不了,所以白志强才选择破釜沉舟,把自己“粗糙”的作品报名产业放映试试。现如今,白志强已经和一家公司就声音后期已经达成了合作;宣发投资也在接洽,白志强告诉毒眸他很快就会敲定最终的宣发意向公司。
而比起这些实际的利好,更重要的是,来到FIRST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白志强告诉毒眸,自己的作品被视为具有巨大市场潜力的作品,众多公司愿意参投、垫资宣发,给了他很多信心。
相较之下,更多创作者的故事可能没有那么的戏剧性,但西宁之行却同样令其受益匪浅。
不同于白志强导演的激动,拿到电影市场首奖的《如果某一家有丧亡事故》的导演张紫微在采访中表示,项目被评委认可让她十分感恩。这是一个好的起点,但更重要的是沉下心,着手后续的筹备工作。在两天的一对一洽谈中,她和十五六家公司进行了沟通。张紫微告诉毒眸,在洽谈过程中,自己感受到了对方公司的诚意,以及对内容开发的看重。
这样的交流,让张紫微深有感触。对于理解《如果某一家有丧亡事故》脱离展现少数民族的陌生和奇观,不局限于民族电影,更关注故事本身的合作伙伴不在少数。在西宁,相互欣赏的资方和潜在的合作对象会再度约见,进行深入探讨。
而除了资方的重视和信心的提升,很多人则是在工坊里得到了实打实的帮助。
由于很多来西宁的创作者都是产业新人,因此对于走入市场、和资本接洽往往会有很多顾虑:资方对内容的判断、敏感度是不是成熟?如果是文艺类型的项目,资方是否对作者向、艺术向的电影真的感兴趣?资方在版权上是不是够规范,会不会侵害到其权益?
基于创作者的这些疑虑,FIRST不仅为其提供了和资本接洽的舞台,同时也提供了各类工坊,来帮助其进行提升。
在北京的提案评审阶段,由于项目主要面对的都是内容人员,且都还处在完善阶段,因此FIRST为创投入围的创造者们准备的是剧本、表演和制片&制作工坊,并请到了张颂文、周一围等资深从业者来为年轻创作者们答疑解惑。
而到了西宁之后,由于项目将要直接面向市场和资本,所以工坊内容也转为以法律和发行等产业知识为核心。
法律工坊更多是为大家做了基本的法律常识普及,尤其是版权、著作权方面的基础知识,培养创作者保护自己劳动成果的意识;而发行工坊则是由几位导师分享了影片的发行策略,告诉行业新人们,发行的关键在于认清自己的故事定位,找到故事与观众的契合点,只有一个故事能让大家感同身受,才可能在发行上占据先机。
在一些来到FIRST的产业公司看来,这样的工坊设置正是年轻创作者们所急需的,也是FIRST极具吸引力的一面。就像马双告诉毒眸的一样,她是一个制片人,但也正在努力变成一个产品经理,以产品经理的思维去考虑项目。而对于那些不了解产业的新人来说,怎么在内容之外更懂产业、更懂资本,将会决定他们在离开FIRST、离开电影市场后能走多远。
而这条成长的道路,并非一朝一夕走完的,更多的功课还是要在FIRST之后。因此前文提到的《火星司机》《水东游》和《丧亡事故》,从西宁离开后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冷静的状态。
《火星司机》的李阔和单丹丹回北京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准备和律师联系一下,敲定好版权相关事宜,再确定合作对象;《水东游》的导演胡兆祥今年只有23岁,心态平稳,最近正在进行剧本修改,希望以更完善的剧本推进后续融资和选角等工作;《丧亡事故》计划明年开机,在此之前,她会将全部的工作重心放在前期筹备工作上……
其实,无论是热门项目,还是一些相对门庭清淡的项目,在西宁20分钟的洽谈中,创作者和资方更多的只是见面简单了解一下彼此。在那之后,资方还需要再深入了解项目和导演本身,年轻的创造者也还需要再深入考察、选择一下。
而对于之前一些热门项目没有下文的情况,在单丹丹看来,项目的客观原因固然存在,但导演才是问题的核心。如果导演自己不去积极跟进,有其他委托在身,很容易因为各种原因就错过了。
在西宁,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终点,而只是一个起点。这些年轻人之后会拍更多的电影,见更多的产业公司,走向更大的市场。而他们的命运,不会因为在西宁短短几天发生的一切而有所逆转,一切还是要靠自己的作品和实力说话。
创作者们必须清楚,西宁的光环无法延续,普通人对FIRST的关注也与他们是无关的。所有喝到天亮的酒局、所有的寒暄奉承、所有的鼓励,都不代表什么,拍电影是一场漫长的战役,研投制宣发放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在任何一个环节都有可能面临巨大的挑战。西宁的确给了他们开了一个好的开头,但并不能沉溺于这短暂的狂欢。
不管怎么说,新的舞台已经为这些青年人构建起来了,他们的电影故事将起步,期待新星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