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徐浩峰:我的电影都赚钱,你一定要写上去

早些时候,在《刀背藏身》宣布撤档之前,徐浩峰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讲述了他在创作上的一些想法的看法与期待。

徐浩峰电影的特点,在于包含了大量信息和细节。这些信息和细节中又隐藏着大量的潜文本。再加上民国武林人士从语言上就和现代人有差异,徐浩峰又坚持在台词设计上将其还原。因此,他的电影对观众来说,有着不低的欣赏门槛。

从剧作的角度来看,徐浩峰的创作习惯通常是先写小说,然后在小说的基础上对剧本进行再创作。这种改编手法的好处在于细节详实,但坏处也明显:稍一不慎,就容易陷入“贪”的状态。

以2015年陈凯歌导演的《道士下山》为例,原著小说是一种“浮世绘”式的公路片结构。主人公何安下游历半生,经历了不同的人和事,最后终于开了悟,得了成长。

原著读来令人颇觉通透,但改编剧本却很难。倘若要找一个作品来进行对标,《道士下山》和《西游记》有几分类似。《西游记》中的九九八十一难,再加上前尘往事和历史背景,本身是不可能全部糅到同一部电影中去的。倘若要改编剧本,只能抽取其中的一个主要情节,找到世界观,再进行打磨。

也正因此,《道士下山》虽然票房成功,口碑却不幸崩塌。豆瓣评分只有5.4。被大量观众斥为“故弄玄虚”。在后来的采访中,但凡提到《道士下山》,徐浩峰的反应都是一致:缄口不言。

如今,徐浩峰本人也得到了资本的认可,开始独自探索和尝试一种全新的、中国化的电影语言风格。这种尝试究竟会引导出怎样的结果,仍是未知。目前看来,观众似乎仍然需要时间来培养对新武侠类型的接受度。

不同于文字创作,电影毕竟是一群人的劳动结晶,需要考虑成本收益。资本能否等得起,仍需检验。

生活中,徐浩峰是一个很“佛系”的人。对于商业上的问题,他考虑得并不算多。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坦言,这些年,他的大量时间,都用来研究不同社会结构之间的组合与碰撞。“现在大体都研究明白了”。

早些时候,在《刀背藏身》宣布撤档之前,徐浩峰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讲述了他在创作上的一些想法的看法与期待。

中国新闻周刊:你第一部电影是《倭寇的踪迹》,原小说是一个比较悲伤的故事,但电影变成了喜剧,是你的本意吗?

徐浩峰:是的。小说和电影不同,写小说时服从文学规律,拍电影则服从电影表达。同样讲一个故事,小说的能力和电影都不一样。这也是电影有趣的地方。

导演系最初基本不训练原创能力,而是以培养改编能力为主。根据长年经验,一拨学生里有几个有编剧原创能力,老师就得感谢祖师爷显灵了。天赋所限,大多数人其实没原创能力,所以导演重在训练改编。

写小说时,我把自己当做一个纯粹的小说家。写剧本时,就用我大学时代受的改编训练。所以对我来说,每一次小说改成剧本的时候,我总有运动员一般的兴奋,就好像是在尝试,同样一支曲子,能不能用另外一支舞跳一遍一样。

中国新闻周刊:《箭士柳白猿》中,你把“柳白猿”的刺客身份改成公证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徐浩峰:是的,这也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理解。80年代,我们受的电影教育主要来自欧洲和美国,它们都以叛逆文化为主。那时年轻,容易受影响,就爱走叛逆的路子。

但年过三十,向四十岁迈进时,突然从各种途径了解到中国社会维持平衡的独特方式。和西方社会不同,它有好多中间环节和中间阶层,等于是多元维持平衡,我们称之为不倒翁体系。

所以传统中国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也是多层次的。善恶相间,非常复杂。有了新领悟后,再做剧本,就不一样了。

中国新闻周刊:和王家卫、邹静之合作《一代宗师》时,是什么体验?

徐浩峰:邹静之老师是一个有完整世界观的编剧。当时合作时,邹静之老师说了一句话,让同为编剧的我非常感慨。他说,他非常感谢生活,这辈子作为一个作家,累积已经够了,不用再做新的体验。对人生、对知识,他都处在一个很通达的阶段。

虽然习武对他而言是一个新领域,但是这些角色其实都在邹老师熟悉的框架里,所以一触即通。这些人怎么说话,遇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立刻能从生活中找到原型。

王家卫老师因为要排兵布阵,所以一开始你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感情、气场大得有些压迫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巨蟹座,就是有一个坚硬的可怕外壳,但里边全是软肉。

这种压迫感其实没有维持多久,在跟我俩开了几次会,突然有一天就变了,很亲近,很好说话,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友谊。我就跟邹老师说,王导变了。邹老师比我更懂人,他说,他(王家卫)一直就是这样。到现在,只要王家卫来北京,我们三个总会聚一聚。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小说和电影,想探讨的话题大多都是“天地君亲师”之类的宏大命题,但《一代宗师》最后又落到了“情”字上,你怎么看待?

徐浩峰:王家卫导演受的教育和我们不同。我接触一些现代、后现代的画作,都是在美院看文字和照片,没见过真实作品。西方的作品有好多并没有在内地做过展览。

但香港不同。西方艺术家们在香港频繁办画展,也频繁有外国人来。所以在同样的年纪,王家卫对现代和后现代艺术的了解是通过直接接触,我们只能是间接。

说到王家卫的电影,我觉得爱情并不是他的精华。爱情这个,只是为了跟观众有沟通,在表达时加入的一些让大家能看懂的元素。

中国新闻周刊:西方电影,通常会把动机说特别清楚,不是为利益,就是为爱情。但你笔下的那些传统武人,似乎不为这两者,显得“端着”,动机不明。是什么原因?

徐浩峰:首先是方法问题。电影剧作总要隐藏一些东西,一开始不会把因果交代得很清楚。而是在徐徐展开的过程中,提到事情的起因。这是我个人认为比较好的剧作结构。

然后,中国人基本性格是在东汉才确定下来的。春秋之前推崇特别有序的世界。东汉之前,春秋战国、秦、汉,中国人过的是推崇权力的世界。从原来高度平衡的有序世界,一下进入到丛林法则的世界。

于是东汉之后,中国人就发明了气节这个词。用气节对抗权力,是中国经典的故事。

中国新闻周刊:清末军阀乱国,民族气节都被毁掉了。所以你的电影中,民国军人形象普遍不佳。是这个原因吗?

徐浩峰:不单是我,这也是当时清末民国的社会共识。因为民国的军阀时代,是整个文化界和社会底层最可怕的时代,大家都在担忧,中国随时要变成墨西哥。

墨西哥就是军阀割据,崇尚强权,把正常秩序全部毁掉。清末,中国的银元用的银都产自墨西哥,报上也总谈墨西哥的事。所以那时中国人对墨西哥非常熟悉。就好像一个影子,时刻提醒我们,不要变成那样。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小说《道士下山》中也提到,唐太宗打压东晋世家,导致思想审美大倒退。就你个人而言,是不是想要复兴中国的一些老东西?

徐浩峰: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我、王家卫和邹静之老师有共识。就是《一代宗师》结尾的一句台词: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我们还见得少吗?

其实我没有主观的愿望,或者说,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即一定要去当一个武学复兴者。我自己水平也不够,能够给同代,或者下一代人留点兴趣就很好。(复兴)应该由下一代的天才去完成。

我没有别的专长。只是因缘巧合,小时候接触到了这些(老辈人的生活方式,武术界的技法和规矩),又恰好是我的兴趣,就把它拍成电影。这是一个天然的过程。

中国新闻周刊:您的电影,票房都不算非常高,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徐浩峰:我现在公映的只有三部电影,头两部本身不是为市场做的,谈不上票房,回收资金的方式主要是卖海外版权和DVD。其实已经回本了,毕竟本身就是低成本的艺术片。

虽然在国内看的人不多,但参加了海外电影节,就会有海外的放映商主动过来找你。所以其实我每一部电影都是赚钱的。

至于《师父》,问题还是出在宣发上,宣发再好一点,结果可能会不同。但《师父》也在美国有公映。

所以,我的电影都赚钱,这个你一定要记得写上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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