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包含剧透)
清明假期三日,张子枫主演的《我的姐姐》力压《哥斯拉大战金刚》和《第十一回》,狂揽3.76亿票房,成为最大赢家。
这是继《你好,李焕英》后,又一部由女性编剧、女性导演打造的大女主电影,且在故事上走现实主义风格,更具时代性、社会性和话题性。
然而,在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我的姐姐》却站在了《你好,李焕英》的“对立面”,凸显了更强的女性主义意识。
《你好,李焕英》将故事背景放在了80年代,讲述传统一代女性成为母亲后为子女默默付出的故事。从头到尾看似女儿忙东忙西,但其实都是母亲在背后无限付出。即使穿越回去,母亲为了女儿,依然选择了那个烧锅炉的的父亲。
《你好,李焕英》渲染母亲的无限付出和牺牲,将母性神化,唤起大众对于母亲辛苦操劳、牺牲自我的同情,收割了无数眼泪。
在过分宣扬母爱伟大时,影片忘记一个基本事实,即母亲只是一个家庭身份。抛去种种社会身份及责任,母亲首先是人。
当女性成为母亲,她就变成了为家庭、为子女牺牲自我、无限付出的存在,且在很多母亲心中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喙的。
但某种意义上,这种天经地义是男权社会对女性母亲身份的规训和洗脑。
在《我的姐姐》中,朱媛媛饰演的姑妈也是这样一个传统女性。
影片中,张子枫饰演的安然被姑妈带大。某种意义上,安然与姑妈的关系可以当做一对类母女关系。
在姑妈口中,她生下来就是姐姐,一直是姐姐,“长姐如母”。
六岁时,夜里妈妈给弟弟切西瓜吃,不让她看到;十八岁时,她考上西师俄语系,弟弟考上中专,妈妈让姐姐不要想,优先弟弟上学,姐姐只能工作挣钱养家。大好前途,葬送在“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下。
在姑妈的讲述中,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一代一代沿袭。姑妈同样深信家庭价值,姑妈的妈妈的所作所为,潜移默化中为姑妈灌输女性的牺牲精神,尤其是姐姐为弟弟的牺牲精神。
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与血浓于水的家庭价值观,囚禁了姑妈的一生,包括姑妈的意识形态。
所以,当安然父母车祸逝世,留下一个无人看管的弟弟时,姑妈最初也是希望安然牺牲考研、去北京工作等个人追求,好好照顾弟弟、抚养弟弟。
但安然这样一个听万青、平克·弗洛伊德摇滚乐的现代女孩,直接戳破了上一代为母为姐的传统女性的真相,“姐姐难道不是人吗?”,“你是好人,但好心不一定办好事”。
吃西瓜那场戏,像是传统女性进步成现代女性的一种交接仪式。
姑妈一勺一勺挖着西瓜中间的心,乘出一碗给安然吃,姑妈自己刀切西瓜外沿,拿着一口一口吃。虽然行为上姑妈还是一如既往地无私付出,但在意识层面上,姑妈已经认清了自己,为自己的命运留下了泪水。
她对安然说,“姑妈没带好你,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而安然哭着吃完西瓜心后,给姑妈一个深深的鞠躬。上一代牺牲自我、无限付出的女性,与新一代精神独立、追寻自我价值的女性,达成了某种互相理解。
《我的姐姐》中姑妈这个角色的意义,在于她去反省了一代“李焕英们”的无私付出、牺牲自我背后的逻辑,以及反省后不再将传统的那一套继续灌输给下一代女性。
姑妈说“套娃不一定非得装到同一个套子里”,这个比喻鲜明生动,非常点题。
一个个俄罗斯妇女被套在一个个套子里,现在底座没了,产生重男轻女和让女性无限为家庭付出的社会土壤、社会基础没了,女性可以丢掉以前的套子了。
姑妈和安然这对类母女关系,刻画了两代女性在不同时代下所面临的的命运与抉择。像姑妈这样的上一代女性,被重男轻女的观念与家庭价值观捆绑,而像安然这样的新一代女性,更重视个人追求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在此意义上,《我的姐姐》站在了《你好,李焕英》的对立面,更符合当下女性主义的潮流。
但除了安然与姑妈这条线做得紧密扎实,《我的姐姐》在其他故事线上显得力不从心,交代不明。
《我的姐姐》中涉及的社会现实问题很多,比如二胎政策,重男轻女,职场歧视,再比如缺席的中国父亲。
但在这些社会问题上,《我的姐姐》只是蜻蜓点水般提及,一笔带过,没有再进入更深入地探讨。
安然父母为什么执意要二胎,仅仅是重男轻女意识作祟么?从计划生育时期让安然扮瘸子要二胎,到如今二胎政策开放后父母生了弟弟,横跨这么多年的二胎执念究竟为何?影片没有给到观众具体明晰的解释。
安然和男朋友在一起五年,还见了家长,突然分手了。其间最让人疑问的是,为什么男生不和父母说考研去北京的事。
是因为父母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还是因为男生没出息不敢外出闯荡?还是作为长子,要继承家业?总之,影片也没有给出一个具体明晰的解释。
作为与姑妈并行的另一条亲情线,安然与舅舅的感情想做出一种类父女感。舅舅的形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有点小聪明小算计,刻画出了很多中国成年男性的特质,但背后也没再多做讨论。
安然那句“做儿子的感觉很好吧”,其实是所有女性的发问。但舅舅承认自己没用后,这个话题就绕过去了,没有再深入探讨。
最后,安然又觉得舅舅更像爸爸,甚至希望是爸爸,这个情感来得莫名其妙。只是因为舅舅对自己女儿的认同和爱,而安然没用,所以安然羡慕有这样的父亲认可自己?这种联系过于单一,不至于上升到希望是爸爸的层面。
安然与弟弟的感情作为主线支撑起了整个剧作。但细想会发现,安然与弟弟的情感走向,前后呈现出了巨大的断裂感。
最初,影片把弟弟塑造成一个不懂事、讨人厌、浪费粮食的形象,极度欠缺家教。很快,弟弟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了小大人,懂得“我只有你了”。知道姐姐撒了谎后,甚至最后可以自己去找领养家庭,帮姐姐去实现人生价值。
弟弟的性格发展,前后二元对立的太过鲜明,在现实逻辑上没有说服力,仿佛一夜长大,变成心智成熟的大人一样。
影片的最大争议,则是结尾安然的选择。
故事最后,安然在即将签下永不见弟弟的协议时,突然扔掉笔,带弟弟跑了。路上,弟弟问:“我们去哪?”安然也笑着问:“我们去哪?”最后,姐弟二人在草地上抱着,安然痛哭。王源的《姐姐》(原唱:张楚)片尾曲响起。
安然痛哭,很多人理解为安然重新选择弟弟,选择家人带来的开心与感动,安然最后懂得的是爱。但另一种理解是,安然一辈子毁了,跟她的姑妈一样,重新堕入为弟弟牺牲自己的轮回之中,她哭的是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这个结尾令人不解的是,影片明明在中段输出的是女性个人价值超越家庭价值的价值观,并在姑妈与安然身上做出鲜明的对比。
但在后续的故事走向上,影片仍让角色回归到家庭价值中,将血浓于水的亲情价值上升到超越个人价值之上。
姐姐最后选择弟弟,跟姑妈当年为弟弟牺牲自己的学业、事业有什么不同吗?没有。她们的命运仍在一个囚牢里打转。
本来,姐姐应该签完字晚上飞向北京,但在结尾她选择了弟弟,她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姐姐与男朋友分了手,辞去了医院里的护理工作,卖了父母留下的唯一房产,不能去北京考研、工作。姐姐突然一无所有,只有一个6岁大即将上小学的弟弟,还有100万卖掉房子的钱。
“我们去哪?”,弟弟那个问题,问得太犀利了。他们还能去哪?她们哪也去不了,他们陷入人生更难的处境,他们无处可逃。
故事中段,安然与姑妈总算相互理解,姑妈说了那句“以后的路,你自己走”。结果安然回来了,姑妈怎么也没想到,安然重走了自己的老路。
《我的姐姐》很难收尾,人情伦理问题很容易触及观众的底线。
如果最后姐姐狠心签了字,永世不得见弟弟,从此飞往北京,考研、工作、实现人生价值。这样的结尾会深得很多女性主义者的青睐,但会冒犯更多的观众,冒犯中国家庭价值高于一切的伦理价值观。
但目前这种不冒犯观众的收尾,让影片的价值输出呈现出巨大的撕裂感。一方面它让女性摆脱传统女性无私付出、牺牲自我的观念,去实现个人价值。另一方面,它又在结尾让女性选择家庭、选择照顾亲人。
前一种女性主义意识在姑妈与安然的对立中鲜明输出,台词也明确交代;后一种传统家庭意识润物无声,与大众深信家庭价值的底层认知共鸣。一手明牌,一手暗牌,最后留下了巨大的讨论空间。
《我的姐姐》好不容易站在了《你好,李焕英》的对立面,却兜兜转转,把自己兜回了“李焕英们”的深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