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了一部老片，1999年吕乐执导的《赵先生》。

本片是第五代最杰出摄影师之一的吕乐导演处女作，摄于98年，被禁映八年，06年正式发行DVD。

影片曾获98年瑞士洛迦诺电影节“金豹奖”。

挺有想法的一部影片，无论是影片风格和演员表演都非常写实，导演没有可以夸大来可以制造冲突，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我们身边一样真实。

本片的编剧述平也是我心中中国最好的编剧之一，姜文的《鬼子来了》就出自他之手，《让子弹飞》和宁浩的《无人区》他也是主创。

这个片子娱乐性不是太强，故事讲的很好，但就是磨叽，视觉上也不炫酷，特别是前半部分，节奏有些慢，但后20分钟异常精彩。

除非特别感兴趣，我觉得也没必要去找来看，听我扯扯也就差不多了（想看的话B站有）。

这部影片所以被禁，据说是因为它讨论了一个当时很敏感的话题：“婚外恋”。

这部在视觉上没有任何“露肉”、连吻戏都几乎没有、台词也很平淡。

影片一开始非常生硬的就扔出了片名，直愣愣的黑体字，没有叠加任何特效。

赵先生，就是赵钱孙李的那个赵，是百家姓里的第一个姓氏。

这个名字本身，就有很强烈的群体隐喻在里面。

一个看上去很焦急的女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要师傅追前面的一辆车。

接下来就一直是车内的视角，车载广播里一直在放股市评论节目，这是一个很小的看似没什么用的细节，但却是有信息量的。

时代感与那种躁动情绪喷薄而出。

一个普通的男人，瘦弱、半秃，因为是老师，有点知识分子小气派，慢吞吞的，说不闲不淡的普通话，家里有个老婆有个儿子，外面有个学生情人。

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笨，去情人家上床都能被老婆逮个正着。

但他那两面派的工夫表现的好极了。

被老婆逼问，他就说“我对这个家还是有感情的，就是犯了点错误……”

赵先生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

他温和地说：“你让我想想嘛，你给我点时间处理这个问题嘛。”

在这段看似平常的对话中，暗含着一系列的信息量。

他是个中医学院的老师，出轨的对象是他的学生。

女人很年轻就嫁给他，是个很传统的相夫教子的女人。

同时，电影中女人一直在说上海话，但男人说普通话，说明男人不是本地人，而是个类似“凤凰男”的角色。

这些小细节没有刻意讲出来，但都通过人物的对话，让观众很自然的感知到。

男人自始至终都在重复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

男人的脸在很长时间是在浓重的阴影下，有强烈的对比感，返照出他内心的强烈矛盾。

而女人的脸一直是平光，很亮，几乎没有阴影，暗示着她的坦诚与委屈。

这些微小的细节无一不指向人物的情绪心态。

在这场戏里，男人的状态完全不一样，非常放松与自在。

不像在家里那般的尴尬与狼狈。

但是，接下来情节有了进展，小三说，她怀上了孩子。

但接下来当小三问赵先生怎么办的时候，他又被拉回到现实的困境中来，能想象得出，他又开始打太极拳。

这种事儿就是经不起讨论，聊着聊着，就开始充满火药味道。

小三给了赵先生一道题面很简单，但却最难的选择题。

赵先生唯懦不前，媳妇只好出手了。

她略施小计就把两个人骗到一个餐厅，六只眼睛三张嘴，场面一度非常的尴尬。

媳妇说：“他说的是一时冲动。”

小三说：“你问他，是一时冲动吗？”

媳妇说：“我们已经有儿子了。”

小三说：“我也有他孩子啊”。

真是兵来将挡的一阵对决。

一听到怀上了，老婆崩溃了，扇了这男的一耳光，走了。

赵先生无比尴尬，不光是当时尴尬，还有那种内心的紧张感，那种感到事情失控的紧张感。

但是摆脱开男性和女性的差别，《赵先生》也可以理解成一种缺憾的感叹。

弘一法师遗书中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常人无法到达这样的境界。

乍看来赵先生的烦恼在于过于满了，满出纷乱来。但是赵先生竟然还有缺憾。

也许，弘一法师能圆满，在于无欲，凡人始终贪且痴，就始终会有缺憾。

接下来是一场医院的戏。

后来，小三在医院做流产。

赵先生赶到的时候，小三已经进了手术室，只剩小三一朋友在外头。

一来二去，这朋友就知道了赵先生的身份。

就死乞白赖地，说这说那。

让赵先生表个态。

赵先生受不了这赤裸裸地逼问，就从医院里冲出去了。

他老婆如火焰般直接而暴烈地逼他，他情人如河水般柔情而固执地要他，他就这样活在水深火热中了。

在赵先生慌不择路的时候，他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撞倒，人事不省，随即被送到了医院。

接下来，就到了故事最精彩的部分了，简直是神来之笔！

就在他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导演切换到他的内心戏。

他没有想到妻子、儿子与小三，而是另外一个对于观众来说全新的场景。

原来，就在他和妻子吵架的那天之后，他临时搬到了单位的宿舍去住。

在他被撞的前一天晚上，他遇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是第一次来上海，明天就要走了。

要等的人还没来，赵先生就带她上街上去逛一逛。

他们一共做了三件事：看了一部电影。

《小城之春》的电影意喻明显。

在地下通道的时候，有人在跳交谊舞，他们也去即兴跳了一曲。

然后两人吃了碗面，聊了几句有的没得。

其中有个话题是女人问赵先生有没有做过坏事。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对话，看似是闲聊，但男人和女人内心都绷着什么东西。

但是谁也没说出来，观众可以有很多联想，真是精彩的对话设计。

回到宿舍，女人要等的朋友来了，她就走了。

当我还在想导演该怎么收尾的时候，门铃响了。

男人开门，女人只是在那里笑。

然后就切掉了，中间还闪现了几个赵先生昏迷的镜头，交代这依然是他的回忆。

第二天，赵先生送女子上火车，他们很明显是有些依依不舍。

女人说了一句台词。

赵先生的反应颇可玩味，他很深的笑了一下，然后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镜头又回到了现实中。

男人坐在轮椅上，小三和老婆好像也因为这个重大变故和解了，几个人又回到了相对平稳的状态。

男人就像白痴一样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这时候，电话的留言机里响起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她已经到了家，给男人报平安，电影就在这段话外音和男人的脸部特写中结束了。

他的眼中，好像露出了既喜悦又讽刺的笑意。

人类有许多道德观，的确是无法统一的；而且自己的道德观人生观，也是在不停地修正的。

也就是说，我们大部分时候不过是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平凡人而已。

那么既然两个人出于爱情也好，出于经济也好，出于惯性也好，出于任何理由也好，反正已经住在一起了嘛，反正抬头不见低头见嘛，那么为什么不随和点，让日子过的轻松点呢。

蔡崇达写过一本叫《皮囊》的书，里面有句话我很喜欢：

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

我以为，这种“人性的复杂”，就是电影与文学最让人着迷的部分。

这部电影呈现出了一个中国男人关于欲望那种复杂而微妙的心理。

但无论是老婆还是小三，最后都成为了他的烦恼。

他既想要挣脱又想留恋，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他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却想起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女人。

这个陌生女人在最后出cast表的时候没有名字，就叫“陌生女人”。

这很明显是一个隐喻，象征着赵先生心中那个理想的性幻想形象。

我向你们推荐这部影片，是因为它的好，一目了然。

在我看来，是不是独立制片，公不公映，是商业片还是艺术片，都不是关键。

关键在态度上。

一部电影从来不会隐藏它的创作者的态度。

真诚，悲悯，功利，野心，意淫……想起林语堂说，对我自己而言，顺乎天性，就是身在天堂。

有多少人，能够这么真实，一直真实？